【作者名片】錢乘旦:歷史學博士、榮譽文學博士,現(xiàn)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世界史研究院院長,中國英國史研究會會長,英國皇家歷史學會會士。主要著作有:《在傳統(tǒng)與變革之間——英國文化模式溯源》、《工業(yè)革命與英國工人階級》、《二十世紀英國》、《英國通史》、《寰球透視:現(xiàn)代化的迷途》、《走向現(xiàn)代國家之路》、《世界現(xiàn)代化進程》等。
中國有兩千多年的史學傳統(tǒng),但中國的世界史學科卻非常年輕。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沒有“世界”的概念,這和中國自古以來的“天下”觀有關,也和世界各地區(qū)長期在地理上相互隔絕、互不相通有關。中國人對外國歷史的了解一直很貧乏。但到了19世紀中葉,中國開始受到西方列強的侵犯。一批知識分子有驚于民族危機,開始注意西方的歷史文化,試圖從中找到中國落后的原因,由此開始了對外國歷史的了解。中國的世界史學科就是從這時萌芽的。需要說明的是,在中國,“世界史”具有特別的含義,它是指除中國以外的世界的歷史,其實指的是“外國史”。這與其他國家大不一樣。在其他國家,本國史都是“世界史”最重要的內容,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世界”概念的缺失造成“世界史”傳入中國時,變成和“中國史”相對應的領域。因此,中國歷史學有兩個大分支,一個是“中國史”,一個是“世界史”。新中國成立60年來,中國的世界史學科發(fā)展迅速、不斷成長。
世界史學科的起源
嚴格地說,中國人對外國歷史的了解始于鴉片戰(zhàn)爭后,《四洲志》和《海國圖志》是開端之作。此后,對西方的介紹逐漸多了起來,目的是探求西方富強的原因,為中國尋找救亡圖強之路。許多西方的歷史著作被翻譯成中文,其中包括《泰西新史攬要》、《萬國通史》、《萬國史略》等。翻譯者往往懷有深厚的現(xiàn)實關懷,為現(xiàn)實服務的目的十分明確。英國工業(yè)革命、法國政治革命、德國國家統(tǒng)一、日本明治維新等,都是在這樣的目標指引下被介紹進來。中國的“世界史”在其初起時就表現(xiàn)出強烈的時代責任感,這個特點一直傳續(xù)至今。
對世界史的研究工作起源于20世紀20、30年代。當時,一批中國留學生去歐美學習,其中有一些專攻“西洋史”,成為中國第一代的“世界史”專家。出于種種原因,他們的學位論文往往與中國有關,其研究領域一般是外交史、國際關系史,因此世界史學科中起步最早的就是這些領域,而這些領域也最早產生了優(yōu)秀作品。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雖說很多,但時代責任感起了重要作用。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的命運刺激了中國留學生,他們要探討歷史的真實,揭露列強的侵略行徑。但是作為一門學科,世界史卻未能在這個時期真正建立起來,其中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由于戰(zhàn)爭的影響,時局動蕩,研究外國歷史的條件尤其不具備;二是中國歷史學還沒有做好準備,尚不能接受“世界史”成為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不少留學生回國后就改做中國史研究,成為中國史專家了。
新中國成立初期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
新中國成立后的十幾年,是世界史學科誕生、成長的時期。作為一個正式的學科,世界史從無到有,度過了它的襁褓與幼年期。在這個時期,世界史學科實現(xiàn)了兩大突破:一是確立了它的獨立學術身份,被中國學術界接受為“學科”;二是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在學科誕生之日就表現(xiàn)出鮮明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特征。這兩個突破都與蘇聯(lián)的影響有關。
從學科門類角度說,蘇聯(lián)歷史學是包含世界史研究領域的,在這一點上它繼承了西方的史學傳統(tǒng)。在蘇聯(lián)的影響下,中國的世界史學科很快建立起來,不僅在大中學校開設世界史的獨立課程,而且迅速建設人員梯隊。老一輩學者中曾在國外學習外國史的開始“歸隊”,年輕學生則被派往蘇聯(lián)學習世界史,或者在國內接受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各大學都普遍建立了世界史教研室。在大學招生目錄上,“世界史專業(yè)”也和“中國史專業(yè)”并列。
作為新生的學科,世界史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這個方面具有優(yōu)勢,因為它沒有傳統(tǒng)包袱,又直接在蘇聯(lián)的幫助下建立起來。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新史學研究會就提出,要“學習并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批判各種舊歷史觀”;1953年中共中央“中國歷史問題研究委員會”成立時,號召廣大史學工作者學習和運用馬克思主義;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思想改造運動,對確立馬克思主義對各學科的指導地位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在這種時代背景下,新生的世界史學科確立了向蘇聯(lián)歷史學全面學習的方針,由此邁出了學科發(fā)展的第一步。
新中國成立后的十幾年,世界史學科發(fā)展的成績是非常明顯的。新中國成立前,我國的世界史學科并不存在,有關世界史的研究也寥寥無幾,且基本集中于外交史和國際關系史領域。新中國成立后,世界史研究的范圍極大擴展,已涉獵世界很多地區(qū)——雖說還基本上是以《世界通史》教科書的形式涉獵,并且以蘇聯(lián)教科書為母本。從研究領域看,也不僅僅局限于外交史、國際關系史領域,歐美歷史上的許多內容包括工農運動和民眾反抗、西方殖民擴張、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等,都成了世界史研究關注的對象。學者們特別注意的課題包括:17世紀英國革命、18世紀法國革命、英國工業(yè)革命和殖民帝國、拉美獨立、德國統(tǒng)一、世界大戰(zhàn)、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等。在成果形式方面,除了通史類教科書,研究型的論文和專著也有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中國學者的研究水平。吳晗主編的“外國歷史小叢書”在上世紀60年代問世,形成了對世界史知識的群眾性普及。
但在這一時期,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也有明顯的不足之處,主要是內容方面完全以蘇聯(lián)教科書為依據(jù),無論選題還是觀點都照搬蘇聯(lián)。研究的范圍因受到蘇聯(lián)教科書的限制而相對狹小,只是集中于蘇聯(lián)學者感興趣的若干問題。同時,作為新興的學科,其獨立研究的能力也有待加強。這些不足既是時代的局限,也是它新生幼嫩的表現(xiàn),在以后的成長中逐步得到了解決。
改革開放以來世界史學科的巨大進展
改革開放后,中國的學術研究迎來燦爛的春天。世界史學科越過它的幼年期,進入青春成長階段,成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此快速的成長與學者們辛勤的工作是分不開的,但時代的推動作用顯然更大: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快步走向世界,中國人要放眼世界、發(fā)展中國。在這樣的時代要求面前,世界史研究能發(fā)揮重大的作用,因而自萌生之日起就與生俱有的時代責任感在這一時期就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正因為如此,改革開放以來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關照現(xiàn)實、為中國現(xiàn)代化服務這一鮮明的學科特征。世界史研究者們強烈意識到中國正處在走向世界、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時刻,因此他們的研究就是要通過對人類歷史的思考,為中國的發(fā)展提供借鑒。
中國歷史學從來就有“以史為鑒”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這一點上,當代中國世界史學科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當我們觀察改革開放以來世界史學科的進展時,感受到的是強烈的時代脈動。比如,在近現(xiàn)代史領域,許多研究圍繞各國現(xiàn)代化進程探討其成敗得失,表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關照。在上古、中古史領域,學者們開始探討人類過去的種種制度和活動與所謂的“現(xiàn)代性”有何關系。哪怕是討論純古代的文化包括宗教、哲學等,也都包含著對現(xiàn)實的關懷,因為當代許多現(xiàn)象是和文化傳統(tǒng)相關的。而有關當代社會、政治、經(jīng)濟課題的研究,當然更具有現(xiàn)實感。比如,美國的霸權是如何形成的?這無疑是一個歷史課題,但沒有人會認為它僅僅是歷史。有關福利制度的研究更具現(xiàn)實性了。而對經(jīng)濟思想的變化、土地制度的變遷、資本形成的過程等的研究,雖說都屬于經(jīng)濟史,但只有弄清楚這些問題,才能夠真正理解當代資本主義??傊?,“世界史”眼界中的世界歷史,絕不僅僅是世界史,而是像人們常說的“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與以往相比,改革開放以來世界史學科迅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就是選題范圍極大擴展,研究內容已涵蓋人類活動的方方面面。除了上面所舉的一些課題,還包括了家庭、環(huán)境、性別、心態(tài)等方面。在地域方面也擴大為世界各地區(qū),不再限于歐美少數(shù)幾個國家,像巴西、加納、瑙魯這些國家的歷史都會有人涉足。在古代史領域,人們不再 “言必稱希臘羅馬”,也出現(xiàn)了拜占庭、波斯甚至赫梯學研究,這些學問哪怕在世界學術界也都是“絕學”。30多年來世界史的研究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巨大的飛躍,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改革開放后真正貫徹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保證了學術的繁榮發(fā)展。
改革開放以來,世界史學科的人員梯隊也不斷壯大,從“文革”結束時的青黃不接發(fā)展為現(xiàn)在的初具規(guī)模,其中研究生制度起了決定性作用?,F(xiàn)在,世界史學科已形成學士—碩士—博士完整的培養(yǎng)體系,在20多所大學有博士或博士后培養(yǎng)點,可以保證學科的后繼有人和持續(xù)成長。
學科對外交流不斷擴大,也是這一時期世界史學科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像世界史這樣的學科,沒有國際交流是不可想象的。在中國走向世界的大背景下,世界史研究也日漸深入地融入國際學術界。從“文革”剛結束時幾乎完全的封閉狀態(tài)到開始了解國外動態(tài),再到可以和國際學術界對話、爭取自己的話語權,中國學者走過了一條艱難奮爭的路。當然,路還剛剛開始,要想在國際講臺上鏘然有力,形成自己的學術體系,還需要付出更艱巨的努力。
世界史學科學術成果豐碩,是這一時期又一個應大書特書的亮點。改革開放之初,很少有中國人自己寫的世界史著作,當時最知名的世界史書籍應該是從蘇聯(lián)教科書脫胎而來的《世界通史》?,F(xiàn)在,這種情況已經(jīng)永遠過去了,由研究而成的世界史專著接連不斷出版,有些已達到很高的水平,開始被國際學術界關注。
總之,新中國成立以來世界史學科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但是,要取得進一步的發(fā)展,還需要解決好以下幾個問題:一是相比其他學科,世界史學科小、人數(shù)少,受到的重視不夠,這與中國日益提高的國際地位是不相符的。二是世界史學科還比較年輕,積累不豐,基礎不厚,而它的研究難度又相對較大、要求更高,想走到國際學術的前列還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三是世界史學科涵蓋的面還需要進一步拓寬,對目前還無人涉足的世界許多地區(qū)應該進一步關注,研究內容方面也有許多空白有待填補。四是公眾的理解不夠,對它的重要性缺乏認識,給學科的發(fā)展造成障礙。不過,這些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再過幾十年,當人們再一次回顧世界史學科的發(fā)展時,它應該已步入成熟期,煥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
(責編:陶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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