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發(fā)前,三排長跑來報告,涂水根和班里的三個兵不見了。王初恩一聽就惱了。不見了?不見了是什么意思?三排長見王初恩發(fā)火,有些緊張,忙說:"黨代表,你別急,別人能開小差,他涂水根卻不能。"王初恩冷笑一聲說:"他當(dāng)然不能,眼下只怕用八抬大轎抬他出這汀州城,他都不肯呢。"把連隊交給各排長帶走后,王初恩自己向城里熱鬧處走去。找到涂水根那貨,非關(guān)他禁閉不可!
汀州這地方冬天也冷,雖然比井岡山上好多了,但紅四軍冬裝缺乏,二十八團還好一些,畢竟從前領(lǐng)過國民政府的餉銀,發(fā)過被裝。三十一團就不行了,這些湘西、贛南的起義農(nóng)民,很多人在家就沒穿過棉衣,秋收起義后一路上下井岡山,就靠打土豪分來的一些單層夾褂在里面多穿幾件,有人把外面的罩衫一脫,里面花花綠綠的,連女人的花衣裳都有,真正是五花八門。連黨代表王初恩比起士兵弟兄也好不到哪去,他身上那件烏黑色的夾襖早就處處開花,布都糟朽了,掛不住針腳,沒法再縫補。揣上了四塊餉銀,他本想在汀州找家舊衣鋪子添件新衣裳,營黨代表告訴他別花那冤枉錢,軍部已經(jīng)安排布置了,要在汀州為全軍統(tǒng)一制作制式軍服。這消息簡直比殺了頭豬還讓王初恩高興,那四塊銀洋可以再溫溫地在兜里多揣上些日子,什么時候部隊打回湘西老家,可以捎給老娘,四塊銀洋,可以買多少擔(dān)谷子啊。想到湘西老家的老娘,王初恩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爹死得早,娘把他們幾個兄弟拉扯大很不容易。秋收暴動那年,他是半夜離家的,盡管那晚天黑得像潑了墨,他還是連頭都沒敢回,他不敢再看一眼老娘那無言的淚臉……后來他就克制著不去想娘,不去想家,出來革命,又是黨代表,整天想娘想家怪沒出息呢。要干共產(chǎn)黨就要講犧牲,什么叫犧牲?搭上一條命叫犧牲,把老娘丟在家里不管不顧也叫犧牲。走在繁華的汀州城街道上,王初恩抑制不住,還是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老娘,也許就因為兜里揣上了四塊叮當(dāng)作響的餉銀吧。怪了,一路上沒吃沒喝恨不能把脖子扎起來的時候,怎么都不想娘呢?兜里揣上了四塊銀洋,就開始想娘了??梢彩?,水泊梁山的黑旋風(fēng)李逵,過上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好日子,不也想著要回沂水老家,把老娘背上梁山泊享福?要是這會能把老娘接到汀州城里,陪她逛逛該有多好,給她老人家買點吃的穿的,再給她做件軋得厚實些的棉襖,湘西老家可比汀州還要冷……由自家老娘,王初恩一下想到了連隊士兵弟兄們的老娘。涂水根那貨家里一寸田都沒有,他娘天一暖和就要外出討飯,到秋天討到飯團子都不敢全吃光,要蒸成飯粑粑曬干,留到冬天下大雪出不了門時充饑。部隊剛上井岡山,幾個月也發(fā)不了一次伙食尾子,哪怕幾個可憐的銅板,涂水根也收得緊緊的,能在手心里攥出油來,想找機會捎回家接濟他娘。走下井岡山的涂水根變了,不僅沒聽說他往家捎錢,甚至就沒聽說過他手里還有錢,失敗能孕育對財富的絕望,勝利亦能把財富視為分文不值。王初恩連想都不用想,就猜出涂水根帶著那幾個弟兄去了哪,他打算沿著那些酒店飯鋪一家家找,就不信找不到餓死鬼涂水根!汀州城關(guān)是全城最熱鬧之處,店鋪林立,各商鋪旗幡招幌在風(fēng)中舞動,大戲臺似的??斓缴挝顼垥r間了,冬日的陽光懶懶地照著,街上行人逛來逛去,商家叫賣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令人莫名其妙地就興奮起來。城內(nèi)除少數(shù)汽車外,居然還有膠皮輪的黃包車,皮囊喇叭"哇哇"地怪叫著,大街小巷中串得飛快,讓人不免想起南昌、長沙、廣州這些大城市。紅四軍擊斃了匪首郭鳳鳴,令汀州百姓人心大快,特別是應(yīng)當(dāng)?shù)匕傩照埱?,紅軍將郭匪在城墻上懸尸三天,更令人民群眾放心了。加上他們對共產(chǎn)黨、紅軍并不陌生,城內(nèi)生活秩序幾乎未受任何影響。望著街上的熱鬧景象,王初恩的眼睛有些不好使了。長汀長汀,銀錢叮咚,涂水根那貨還真會編排呢。王初恩正東張西望,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抬頭,認(rèn)出是前委的許秘書,他腋下挾著一大摞紅紅綠綠的報紙,腳步匆匆,卻沒忘記同迎面而來的王初恩打招呼。
"哦,許秘書,你這是……"
"發(fā)財了,真是發(fā)了大財,"許秘書喜不自禁,用一只手拍拍那摞報紙。"沒想到汀州不光有吃的穿的,還弄到這么多報紙,南京、上海、福州、廈門的報紙都有,還有長沙的《民國日報》,毛委員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許秘書匆匆揮了揮手,擦肩而過。
王初恩知道毛委員愛看報,在井岡山上就因難于搞到報紙而苦惱。誰若能帶些報紙上山,他會比得到幾包機器卷煙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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