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年祭——重訪南京大屠殺現(xiàn)場

南京是一座習慣了悲傷的城市。

歷史上每次南京城池失守都意味著一場大災難，但沒有一次能如1937年冬天的那場大屠殺那樣讓人無法忘記、無法原諒。

在那個面積約6600平方公里、比文萊面積略大的華東古城，短短六周，30多萬人被侵華日軍屠殺。

美國《紐約時報》記者德丁在新聞稿中寫道：“看到所有街巷內(nèi)都有平民的尸體，其中有老人、婦女和小孩……死者很多是用刺刀刺死的，有的是用極其野蠻的手段殺害的?！?/p>

77年后一個同樣陰冷的冬天，新華社記者探訪了“南京大屠殺”發(fā)生地。中國將首次以國家名義悼念這里的死難者。

南京正南的中華門城樓慵懶地躺在冬日的余暉中。甕城城堡外側(cè)灰白色墻磚上斑駁的彈孔仍清晰可見。

1937年12月6日，侵華日軍向南京發(fā)動全面進攻。中華門是“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戰(zhàn)事最激烈的地方之一。13日，谷壽夫帶領(lǐng)日本第六師團突入南京城，其他幾個城門也相繼失守。

南京淪陷后，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常志強及父母、姐姐還有五個弟弟的藏身之處?！八麄円娙司蜌?，用刺刀戳，用槍打?！?6歲的常志強回憶說。

日本兵用刀刺向他的母親。他最小的弟弟還未斷奶，被母親抱在懷里，后來掉在了地上，被日本兵用刺刀挑起來拋出去六七米遠，落下就不動了。

當時不到10歲的常志強趕快伏在弟弟的身上保護他，隨即昏了過去。等他醒來，除了姐姐，父親、母親和弟弟們都遇害了。

常志強無力給親人料理后事。很久以后他才聽說，親人的遺體被就近埋在了小王府園后面的菜地里。當?shù)厥帐娜烁嬖V他，有個小孩趴在死去的母親身上吃奶，奶水、淚水、鼻涕結(jié)成小冰塊，母子倆凍在一起，怎么也拉不開。

13日的暴行只是開始。隨后日本人以搜查中國士兵為名，帶走了很多青壯年，在不同的地點展開集體屠殺。

南京城北長江邊的草鞋峽是屠殺人數(shù)最多的地方，從1937年12月16日到18日，大約有五萬人在那里遇難。

從南京市中心開車到草鞋峽不過半個小時，然而時隔多年，這里仍然是個比較偏僻荒涼的所在，只有一班公交車通過，甚至成了駕校的練習地。

段月萍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她還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尋訪幸存者時見到的一位名叫唐廣普的老人，曾見證過草鞋峽的暴行。

77年前的18日凌晨四點，日軍開始把關(guān)押在幕府山下營房里的被俘士兵和平民用布條捆綁起來，讓認路的俘虜帶路，謊稱送他們走。

到了當年還是一片蘆葦灘的草鞋峽江邊，日本軍官命令他們坐下。一些俘虜意識到大事不好想逃走，結(jié)果都被掃射倒了，血把江水染成了紅色。唐廣普用尸體擋住自己，直到日本兵吹哨集合走遠才爬起來逃走。

曾參與拋尸江邊的侵華日軍第13師團65聯(lián)隊的分隊長栗原利一的供述中描述了在江邊另一處屠殺地焚燒尸體的情景：“把槍殺、刺殺的尸體原封不動地扔進江里，總會留下某些形跡，所以必須盡可能地把尸體‘換換裝’再拋入長江。然而，缺少把大批尸體像火花那樣一直燒到骨頭所需的大量燃料，盡管猛燒一陣，還是燒得不徹底，留下一座焦黑的尸山?！?/p>

在那個血色的寒冬，有20多個外國人，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受難的中國百姓創(chuàng)造了一片面積為3.86平方公里的安全區(qū)。這是很多百姓最后的希望。

南京鼓樓區(qū)的小粉橋1號是一個寧靜的院子。那里曾經(jīng)的主人，是被稱為“中國辛德勒”的德國商人約翰·拉貝。他居住的兩層黑色小樓在當時收留保護了600多名中國難民。

但安全區(qū)也并不安全。日本人常沖進難民區(qū)，拘捕他們認為是士兵的人。

德丁在他的新聞稿中寫道：“難民區(qū)收容的中國兵大部分被集體槍殺了。肩膀有背負背包的痕跡，或者有其他記號說明他們曾經(jīng)是當過兵的男人，挨家挨戶一個不漏地搜查，凡是可以的人都被集中起來屠殺了。很多人在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就被殺死了，其中有與軍人毫無關(guān)系的人，有傷兵和普通市民。15日記者在12小時中，就曾3次目擊集體屠殺俘虜?！?/p>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一部分日本兵切腹自殺了，一部分回國了，也有一些小兵留了下來，被當?shù)匕傩帐震B(yǎng)。

幸存者們還記得南京審判時的情景。“谷壽夫受審，法院外面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站不下的人就站在街上，喊著‘殺！’”常志強說。

時光荏苒。昔日的少年都已成了耄耋老人。

每年12月13日，常志強總會獨自一人回到親人遇難的地方憑吊?，F(xiàn)在那里成了居民樓，但是掛著“小王府園”門牌的小巷子還在。沿著這條一百多米長的小巷子走到拐角，常老指著一個樓房低聲說：“那里就是我一家人被刺死的地方?！?/p>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是1985年落成開放的，館址選擇南京城西南的江東門，因為那里也是當年日軍大屠殺的一處主要地點。

“但是當時只知道遇難者埋在那里，并不知道具體位置?！倍卧缕颊f?！昂髞碓跀U建中，工人們挖地基時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骸骨，才知道原來叢葬地就在紀念館的位置，也算是天意吧。”

最讓幸存者們感到欣慰的是紀念館里一面長達70米的哭墻，上面能夠找到一萬多個遇難者的名字。然而，更多的遇難者的名字并未被刻上。

江蘇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孫宅巍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找到了當年參與埋尸的慈善團體的記錄及其他物證。各慈善團體收尸19.8萬具、市民掩埋隊收尸4.2萬具、偽區(qū)政府收尸6000具，扣除交叉統(tǒng)計部分總數(shù)達到24.6萬具。

除掩埋的尸體外，他指出，日軍為掩蓋其罪行，還采用縱火焚尸、拋尸長江等辦法毀尸滅跡，因此還有數(shù)萬具遺骸，可能永遠無法找到。

2007年，紀念館前增加了幾組雕塑，有母親抱住死去的孩子仰望蒼天，有丈夫扶著受辱的妻子痛苦不堪。其中，有一位倒地的母親掙扎著用最后的力氣去給哭叫的小兒喂奶，旁邊還有一個小孩在無助地哭泣。常志強知道，那就是他。( 記者白旭 蔣芳 蔡玉高桂濤、程露參與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