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嘉賓】 遲福林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海南)改革發(fā)展研究院院長)
●“傳統(tǒng)紅利”,主要指廉價勞動力紅利、全球化紅利、政府主導型投資紅利。過去30余年,中國通過改革開放有效地釋放了這些紅利,實現了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但是,隨著內外環(huán)境的變化,“傳統(tǒng)紅利”正在遞減。
●無論是內需紅利還是城鎮(zhèn)化紅利,都直接依賴于改革。我國市場經濟體制機制遠未完善,改革帶來的制度紅利潛力更大,更具有根本性。
●“改革與危機賽跑”不是危言聳聽,倒逼我們牢牢把握未來5~10年改革的主動權,盡快形成改革總體方案、路線圖、時間表,盡快取得改革的實質性突破。
1 中國有今天,得益于改革紅利
經濟社會生活每一個領域的紅利釋放,都直接依賴于改革的突破。從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發(fā)展過程看,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不改革,很多深層次的體制機制矛盾就難以解決,想釋放紅利是極其困難的。
新京報:兩會前夕,你主編的《改革紅利-十八大后的轉型與改革的五大趨勢》一書出版,專門探討“改革紅利”的問題。那么,什么是“改革紅利”?
遲福林:所謂的“改革紅利”,就是指體制機制不斷創(chuàng)新和完善創(chuàng)造的經濟社會發(fā)展動力和活力,以及由此帶來的經濟社會發(fā)展成果。這種說法,主要是突出改革在發(fā)展中的地位和作用。
一般來說,經濟增長及其推動的社會發(fā)展,主要有三個源泉:一是源于市場的擴大與分工的深化,這是斯密在《國富論》中反復強調的,即“斯密增長”;二是源于創(chuàng)新,主要是指熊彼特所強調的,在科技、管理等創(chuàng)新中打破舊有的結構,通過科技進步和創(chuàng)新提高效率,促進經濟增長,即“熊彼特增長”;三是源于制度變革,諾斯在《西方世界的興起》中鮮明地表達了“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經濟增長的關鍵”,這種增長被稱為“諾斯增長”?;仡櫸覈^去30余年的經濟增長,可以看出,無論是市場規(guī)模擴大式的“斯密增長”還是創(chuàng)新引領式的“熊彼特增長”,均得益于“諾斯增長”。而“諾斯增長”的核心,就是變革舊有的體制、制度和機制,建立起新的體制、制度和機制。
新京報:為什么說“改革是最大的紅利”?
遲福林:首先讓我們從消費這個新角度看,我國消費潛力釋放與結構升級的空間巨大。到2020年消費需求有望達到45萬億~50萬億元,考慮到消費帶來的投資需求,中國的內需規(guī)模至少有上百萬億的規(guī)模。如果能夠抓住國內需求潛力釋放這個重要戰(zhàn)略機遇,就有條件支撐未來10年7%~8%的經濟增長。而這個巨大的內需能否有效釋放,又與改革密不可分,所以說“改革是最大的紅利”。
新京報:為什么說只有“改革”才是最大的紅利?
遲福林:我國是一個轉型中的大國,改革是紅利產生的最主要源泉?!凹t利”主要依賴于“改革”的突破。例如,如果不能通過改革協調利益關系,盡快形成以中等收入群體為主的“橄欖形”社會結構,那么前面說的消費潛力就很難釋放出來。再例如,如果農民工市民化的問題解決不好,戶籍制度問題解決不好,人口城鎮(zhèn)化拉動內需的紅利就很難釋放出來。同樣,我國市場化改革仍有相當大的空間,蘊含巨大的紅利,但如果投資體制與金融體制等改革長期難以突破,投資效率難以提高,紅利同樣無法釋放出來。因此,經濟社會生活每一個領域的紅利釋放,都直接依賴于改革的突破。
從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發(fā)展過程看,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不改革,很多深層次的體制機制矛盾就難以解決,想釋放紅利是極其困難的。
新京報:從現實情況看,能不能說:當前最大限度激發(fā)“改革紅利”的條件已經成熟。
遲福林:前不久,我參加了溫總理主持的專家、企業(yè)家座談會,就改革形勢提出了一個判斷:“盡管某些重要領域的改革尚不到位,但改革在多方面有重要進展。以改革紅利釋放發(fā)展?jié)摿Φ姆諊挖厔菡谛纬?,各方面對下一步的改革攻堅寄予很大希望”。建議“盡快成立一個高層次的改革協調機構,加強對全面改革的組織和協調,把改革統(tǒng)籌與部門推動有機結合,發(fā)揮改革協調機構作為中央、國務院領導推進改革的參謀、助手作用。從現實看,建立國家層面的改革協調機構或改革咨詢機構,現實需求增大、各方共識增多?!?/p>
與前幾年相比,改革的內外環(huán)境已經發(fā)生了深刻復雜的變化,特別是十八大后,轉型與改革都有著突出的特點:一是轉型與改革交織融合,經濟轉型、社會轉型、政府轉型都直接依賴改革的突破;二是改革面臨利益失衡的矛盾更為突出,能否在調整利益關系、解決利益失衡上取得重要進展,牽動和影響發(fā)展和穩(wěn)定的大局;三是改革的時間和空間約束增強,“改革與危機賽跑”不是危言聳聽,倒逼我們牢牢把握未來5~10年改革的主動權,盡快形成改革總體方案、路線圖、時間表,盡快取得改革的實質性突破。
“改革是中國的最大紅利”,關鍵在于牢牢抓住“機遇、潛力、紅利”這六個字:通過改革的最大紅利,抓住國內需求潛力釋放的戰(zhàn)略機遇,釋放人口城鎮(zhèn)化的最大潛力。
2 “傳統(tǒng)紅利”的式微與終結
中國人口紅利的消失,不僅體現在加速老齡化上,也體現在勞動力的減少上,尤其是年輕勞動力的減少;“全球化紅利”目前也在減弱;政府主導型的投資紅利,不可持續(xù)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了。
新京報:在你看來,“傳統(tǒng)紅利”都有哪些?
遲福林:“傳統(tǒng)紅利”,主要指廉價勞動力紅利、全球化紅利、政府主導型投資紅利。過去30余年,中國通過改革開放有效地釋放了這些紅利,實現了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但是,隨著內外環(huán)境的變化,“傳統(tǒng)紅利”正在遞減。
新京報:在目前為止,這些“傳統(tǒng)紅利”是否還能持續(xù)?
遲福林:對于這些“傳統(tǒng)紅利”,我們既要看到其歷史作用,更要看到其不斷式微的發(fā)展趨勢。
首先看“人口紅利”。中國人口紅利的消失,不僅體現在加速老齡化上,也體現在勞動力的減少上,尤其是年輕勞動力的減少。
2012年統(tǒng)計公報指出,到2012年末,我國15-59歲勞動年齡人口為93727萬人,比上年末減少345萬人,下降0.60個百分點。這是相當長時期以來勞動年齡人口絕對數量的第一次下降。聯合國也曾經預測過,中國的勞動年齡人口將在2015年達到9.98億的峰值,此后逐年減少。人口學者預言說,到2050年,中國15歲~59歲勞動年齡人口將下降到7.1億人,比2010年減少約2.3億人??梢哉f,勞動年齡人口的減少意味著,傳統(tǒng)的“人口紅利”逐步遞減的拐點和趨勢逐步出現。
“全球化紅利”目前也在減弱。從近兩年的數據看,出口對增長的貢獻可以說是負值,同時,還應當清醒地看到,這次歐美市場的萎縮將不是短期的,對中國出口的影響不可低估。
最后看政府主導型的投資紅利,雖然在歷史上政府主導的投資對于擴大經濟總量,推進經濟增長功不可沒,但也帶來了增長質量不高、生態(tài)環(huán)境破壞的突出問題。這種紅利不可持續(xù)的矛盾越來越突出了。
新京報:就是說,“傳統(tǒng)紅利”正在走向式微?
遲福林:是的。近年來,盡管決策層高度重視轉變經濟發(fā)展方式并出臺了很多相應的政策,但投資消費失衡的矛盾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甚至在一段時期內明顯惡化,走向消費主導的進程長期滯后于社會預期。
從2000年到2011年的11個年頭,消費率總體呈現下降趨勢。2000年消費率為62.3%,當年消費貢獻率為65.1%,到了2010年,消費率就下降到48.2%,消費貢獻率下降到43.1%。雖然說2011年有所反彈,達到49.08%,但仍不穩(wěn)定。
與此相對應的是,投資率從2003年開始超過40%并持續(xù)攀升,2011年達到48.31%的高位,投資消費失衡的格局至今尚未根本改變。
新京報:這意味著“政府主導型投資紅利”的負面影響已經凸顯。
遲福林:投資主導型經濟增長方式突出的特征是政府主導的投資擴張模式。尤其是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以來,以政府主導的投資擴張為重要特征,政府對市場的不適當干預越來越多,“增長主義”傾向具有普遍性。
實踐表明,政府主導的投資擴張往往難以準確反映市場需求,容易造成投資消費結構的扭曲,形成無效投資。以經濟總量為導向的中央地方關系,同GDP導向的中央地方財稅關系和干部政績觀聯系在一起,由此形成了中央地方公共職責劃分不清、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過度依賴、形成不了有效的地方治理等一系列矛盾和問題。
3 “內需紅利”和“城鎮(zhèn)化紅利”是新的“紅利源”
無論是內需紅利還是城鎮(zhèn)化紅利,都直接依賴于改革。我國市場經濟體制機制遠未完善,改革帶來的制度紅利潛力更具有根本性。這需要加快改革的步伐,改變一些重大改革長期不能取得突破的現狀。
新京報:根據你的研究,新的紅利源都有哪些?
遲福林:我認為最直接的紅利源是“內需紅利”和“城鎮(zhèn)化紅利”。
關于“內需紅利”,從未來幾年的發(fā)展趨勢看,能否抓住國內需求潛力釋放的重要戰(zhàn)略機遇,取決于消費主導的轉型與改革的實際進程,即能不能用5~8年的時間形成以釋放國內需求支撐可持續(xù)增長的基本格局。
而這需要以形成6億中等收入群體為重要目標破題收入分配改革。2020年要實現城鄉(xiāng)居民人均收入倍增,不是收入分配差距拉大基礎上的倍增,關鍵在于中等收入群體倍增:即在目前大約23%的基礎上,每年提高2個百分點,到2020年努力使中等收入群體占比達到40%以上,規(guī)模擴大到6億人左右。這就需要盡快出臺中等收入群體倍增的國家規(guī)劃,采取綜合性改革舉措,盡快扭轉貧富差距不斷擴大的趨勢,盡快提高城鄉(xiāng)居民的實際收入水平,以制度公平為重點推進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加快推進結構性減稅等。
新京報:“城鎮(zhèn)化紅利”怎么理解?
遲福林:關于“城鎮(zhèn)化紅利”,主要是指城鎮(zhèn)化釋放消費潛力帶來的轉型發(fā)展紅利。城鎮(zhèn)化是拉動內需的最大潛力。從消費看,農村人口向城市的遷移,將帶來巨大的新增消費。2011年,城鄉(xiāng)居民人均消費差距為3.34:1。城鎮(zhèn)化率每提高1個百分點,意味著至少有1300萬人將從農民變?yōu)槭忻瘢@將直接帶來1740億元的新增消費;10年間城鎮(zhèn)化率提高10~15個百分點,將帶來1.7萬億~2.6萬億元的新增消費規(guī)模,約拉動最終消費增長1.6個百分點。
同時,城鎮(zhèn)化將帶來巨大的投資空間。未來10年,我國城鎮(zhèn)化率如能年均提高1.2個百分點,將再有2億農民進入城鎮(zhèn),加上現有的1.6億農民工,新增城鎮(zhèn)人口將達4億左右。按低標準,農民工市民化需要人均10萬元的固定資產投資,由此將新增40萬億元的投資需求。
新京報:如何保證這些“紅利源”能帶來持續(xù)的紅利?
遲福林:無論是內需紅利還是城鎮(zhèn)化紅利,都直接依賴于改革。我國市場經濟體制機制遠未完善,改革帶來的制度紅利潛力更大,更具有根本性。
這需要加快改革的步伐,改變一些重大改革長期不能取得突破的現狀。一些社會予以高度期盼的重要改革,長期缺乏實質性的突破。例如,資源要素價格改革、壟斷行業(yè)改革等至今仍未有實質性突破;一些改革久拖不決;一些改革決策長期難以落地,最突出的非公經濟發(fā)展“36條”和“新36條”,出臺后難以得到有效落實。
新京報:“制度紅利”該如何保障?
遲福林:從現實情況看,由于多方面體制機制的不完善,我國制度創(chuàng)新與制度完善的空間巨大,由此可以釋放出巨大的紅利。
未來5~10年的轉型改革,有三點判斷很重要:第一,關鍵是客觀把握機遇、潛力、紅利。未來10年,我們擁有巨大的內需紅利與城鎮(zhèn)化紅利,但這些紅利的釋放都取決于改革,取決于體制機制創(chuàng)新進程。
第二,要通過改革釋放發(fā)展?jié)摿?,關鍵是盡快實現五個方面轉型改革的實質性突破:破題消費主導的轉型與改革;破題人口城鎮(zhèn)化的轉型與改革;破題形成6億中等收入群體的轉型與改革;破題市場導向的經濟轉型與改革;破題以優(yōu)化權力結構為重點的政府轉型與改革。
第三,把政府改革作為頂層設計的關鍵,明確改革路線圖和時間表,盡快實現轉型改革的新突破,才能使改革跑贏危機,才能真正抓住戰(zhàn)略機遇。
□新京報時事訪談員 高明勇 |